1963年,日本開放台灣香蕉進口,立刻風靡全日本,十年間,香蕉種植成為台灣主要的產業之一,為台灣賺取可觀外匯。在那段風光的日子裡,滿園黃澄澄的香蕉,就像是滿山的金礦一樣,使得台灣儼然成為一個香蕉王國。

    文/馮清春

 去年七月十五日,是已故香蕉大王吳振瑞先生逝世十週年忌辰。本想為文紀念這一位值得尊敬的蕉界功臣,不巧賤軀偶有不適,就耽擱下來了。今年五月七日晚,在年代電視《台灣心聲》節目,看到主持人訪問現任全美台灣同鄉會會長吳 庭和先生,談「剝蕉案」的始末,吳庭和是吳振瑞先生的三公子,對於所謂的「剝蕉案」的真相,自是比誰都清楚。談話中數次提到「農民聯盟」為其令尊平反冤案一事,因而觸動了我寫此文的動機。本文著重平反的經過,蕉案本身因牽扯的人與事錯綜複雜,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,故不作太多鋪陳,僅簡略述及作為背景說明。
     一九六九年三月七日,爆發了轟動一時的所謂「剝蕉案」,又稱「金盤金碗案」。媒體爭相報導,喧騰海內外。當時正值蔣介石統治的專制時代,輿論受到箝制,所有報導都統一口徑,直指時任高雄青果運銷合作社理事主席的吳振瑞 貪污,嚴重剝削蕉農,故稱「剝蕉案」,涉案的一干人則被稱為「蕉蟲」。所有新聞極盡聳人聽聞之能事,無任何平衡報導,以致社會大眾多有被誤導,以為吳振瑞是十惡不赦的大蕉蟲,一時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。但多數農民則不管相
信與否,都對吳振瑞存有好感。因為在他主持高雄青果社的十年間(1960─1969)台灣香蕉一片榮景,蕉農確實賺了一些錢,自然要心存感激了。

台日蕉貿談判 
    吳振瑞主持青果社時期,香蕉在日本市場佔有率為百分之九十,年出口量高達二千七百萬箱,每年賺取外匯六千萬美元,創造台灣蕉農的黃金歲月。高屏地區的焦農,尊稱吳振瑞先生為「蕉神」,非為無因。「蕉案」發生後,年出口量
一下子降為七百萬箱,其後及一蹶不振,終至今日幾已絕跡日本市場的悽慘下場。撫金追昔,不能不令人懷念起吳振瑞標竿時代的偉大成就。


「蕉案」發生的原因,據吳振瑞及其子庭光、庭和兄弟的說法:
  其一是吳振瑞得罪了青果輸出公會。這是吳振瑞推動「五五制」的必然結果。「五五制」之前,台蕉輸日權完全壟斷在青果輸出公會(即連戰的親家陳查某等人)手上。蕉農任憑盤剝,根本無利可圖。「五五制」施行後,輸出權一半爭回 青果社的手裡。台蕉出口,少了一個「中間剝削,特權壟斷」的一關。這當然阻礙了許多人的財路,於是向當局不斷進讒言,因之,吳振瑞危矣。
其二是吳振瑞因「律頓」事件,得罪了當時蔣經國面前的紅人李國鼎。律頓公司是代理美國紙箱機械的一家公司,經理為李國鼎之弟。按當時台灣香蕉係以竹籠包裝,律頓以要幫助改進台蕉的一貫作業,應立即改用紙箱為由,依恃其背景, 以強硬的態度要迫吳振瑞簽約。吳振瑞認為條件太苛,是「不平等條約」,當場表示反對之意。

吳振瑞與妻兒 
於是吳振瑞與李國鼎之間,展開長達兩年的「紙箱攻防戰」,民不與官鬥,最後吃虧的當然是吳振瑞了。
 其三,吳振瑞是國民黨內鬥的犧牲品。蔣經國當時即將昇任行政院副院長,接班態勢已明。眼前妨礙小蔣登基之路的,就是宋美齡。而時任中央銀行總裁兼外貿會主席的徐柏園,是宋美齡的親信,為宋美齡的氣焰立威,莫過於像徐柏園下 手,這樣財經就完全掌控在小蔣手上了。徐柏原是同意「五五制」的關鍵性人物,當時青果社贈送的金盤,讓小蔣找到了下手的機會,於是爆發了家喻戶曉的「金盤金碗案」。
另有兩說,一為蔣經國要安排兩百位退伍軍人到青果社服務,為吳振瑞所拒,因而得罪了小蔣。一為吳振瑞有意競選增額立委,因非國民黨規劃中人選,吳執意參選而遭忌,此兩說均為吳振瑞所否認。

青合社會議 
一九七二年五月十日,高雄青果社舞弊案最高法院判決確定。吳振瑞被判刑二年六個月。二審時因查無舞弊情形,故以違反政府依國家總動員法所發禁止黃金買賣之命令判刑。這裡必須要一提的是,所謂禁止黃金買賣係指「純金金塊」而言 。而青果社向銀樓購買的金碗等乃屬「黃金飾品」,並非「純金金塊」,根本無所謂違法,故改以背信、侵占入罪。但當時贈送金碗給有功人員,是經過社員大會通過,授權理事會處理,何來背信,侵占?可見剝蕉案全然是個冤案無疑。
走筆至此,必須調轉筆頭,敘述一下當年平反的動機及經過。台灣農民長年在「犧牲農業,扶植工業」的政策性壓迫下,習於認命苟且。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八日,台中山城地區農民,為抗議當局開放美國柑橘等水果進口,數千名農民集結在 立法院及美國在台協會示威。農民首度發生怒吼,牽動最深層的民怨,遂成洶湧澎湃之群潮。翌年連續發生316、426、516、520等農民遊行事件。六月二十八日,農民抗爭團體,成立了「台灣農民聯盟」。二月下旬起,農盟有感於台灣香蕉的價格低落,最嚴重滯銷。全台各地推滿腐爛的香蕉甚多,蕉農在抱怨之餘,一再緬懷造就香蕉黃金時代的蕉王吳振瑞。農盟在介入及策劃「八一六」蕉農街頭抗議之同時,即已開始進行有關「蕉案」資料之蒐集,並嘗試與該案有關人士接觸,但多不敢正面回應。如:美濃籍之畫家邱潤銀,為青果社前任監事主席,在該案中被冤枉判刑。當筆者與同伴前往拜訪想了解「蕉案」真相時,竟緘默不語,面露驚恐表情。至今每當路經美濃中壇,看到他那棟人去樓空的白色樓房時, 仍難免會想起那一幕情景。八月底農盟主席林豐喜抵日參加「糧食自救會議」之便,專程拜訪淪落東京的該案主角吳振瑞。經其首肯並提供資料,乃開始展開平反該案之籌備工作。
    
台灣香蕉外銷在吳振瑞任高雄青果社理事主席的1960年代達到最高峰,1967年銷日創下三十九萬多公噸的紀錄,佔日本香蕉市場的九成。1970年代,中南美洲多國公司利用雄厚資金,以菲律賓為香蕉生產基地,再低價進攻日本香蕉市場,重挫台灣香蕉外銷市場,短短不到十年,台灣銷日香蕉數量就萎縮了約四倍,至1976年已大減至八萬多公噸,台蕉銷日自此一蹶不振。

     時序進入歲尾,原打算於過年返台的吳振瑞,突因腳疾腹發,不良於行,返台之議只好往後順延。農盟藉此空檔,發起追究青果社在吳振瑞離開後,有一大批財產被變賣殆盡的內幕。此事與平反無關,故不在此贅述,以免佔用太多篇
幅。
一九八九年十月六日,期待已久的吳振瑞回國了。為了迎接這一位含冤受屈,流落異鄉十三年的蕉王,我們在半個月前就開始作動員的工作。我們在屏東地區發動了二十六輛遊覽車,加上旗山、美濃地區及台中、東勢地區的農民,最少有四 十餘輛遊覽車,浩浩蕩蕩的開到桃園機場去接機。當他步入入境大廳,群眾一擁而上,大聲的喊著:「吳振瑞!歡迎吳振瑞!吳振瑞無罪!」好不容易出了入境大廳我請他登上宣傳車,由林豐喜向大家介紹吳振瑞,正式與歡迎群眾見面。這 時候情治單位出面干涉,不讓吳振瑞講太多話,理由是怕影響機場秩序。他只簡短說了幾句感謝的話,就登上遊覽車直奔屏東。群眾揮舞著農盟的小旗子,一路歡欣鼓舞。
      下午四點多,到了高屏大橋,從比端到此端,一直延伸到頭前溪,擠滿了屏東鄉親。大家爭睹吳振瑞的風采,歡迎群眾  起碼也有好幾萬人。我注意到淚水不停的從他眼裡留下,這是十餘年來作夢都不敢想的場面,如今竟然真實的出 現在他眼前。這數萬鄉親的歡呼與轟轟烈烈的鞭炮聲,就是他平反的最好證明。起碼在老百姓眼中他是無罪的,他是有功於台灣蕉農的,他怎能不感動得淚流滿面呢?接著,坐上及普車,依造原先規劃好線,遊行屏東市區,接受鄉親的歡迎 。沿途市民熱情的向他揮手、鼓掌,店家也爭相燃放鞭炮,我在車上不停的以麥克風廣播,告訴鄉親,吳振瑞回來了!可能因太興奮,喊得聲嘶力竭,喉嚨發炎。遊行完畢,回到他頭前溪的老家,已是萬家燈火。他家裡準備了豐盛的晚宴為 他洗塵並招待親友。我因實在太累,就告辭回家休息了。
     接著我們在全台灣各地巡迴舉辦平反說明會,所到之處無不一片人潮。吳振瑞每場都親自參加,說明冤案真相以及國民黨迫害經過。從屏東一路往北,直到台北再轉入花蓮。說來輕鬆,其實為了說明會,如:場地的借用,演講者的安 排與確定,當地的宣傳及偶發事項的處理,真的很辛苦,也遇到許多困難,終能一一克服,順利完成。這都得感謝農盟各地的幹部以及在民主運動的路上,結識的各地好友,從中拔刀相助,其中好友李世忠出力最多,謹藉此機會一併表示感
謝之意。由值得一提者,林豐喜以農盟主席身分指揮一切,聯繫內外,其辛苦倍於他人,居功厥偉,值得稱道。
    平反工作分為輿論平反與司法平反兩面。經過一年多的宣傳與活動,輿論平反以達到目的自是公認的事實。國民黨政府心裡有數,明知道是一個冤案,再鬧下去對其形象影響甚大,就派人把當年自吳振瑞手中沒收的金盤送還給他,其他 人的也分別交還,這等於承認他是冤枉的,終算在社會大眾及輿論面前,洗雪了他的冤屈。
 退還金盤

     至於司法方面的平反,因吳振瑞認為,只要社會大眾知道他是無罪的就好了,這樣就爭回自己的名礜。且自己年事已高,不願把精神耗費去法庭的反奔波中,因此就不再提起。農盟的意思,要爭就要爭到底,不可半途而廢。幾經與其 本人及家族討論後,為了尊重當事人的意願,就不再追究了。
      吳振瑞也許已經習慣了日本的生活,不久竟又回到東京那個僻巷裡的三陽賓閣去渡他的黃昏歲月。三年後的七月十五日,這位曾經風雲一時,位台灣農業創造了黃金歲月的八十五歲老人,竟悄悄的走了,沒有帶走一片雲彩。我知道他 是因恢復了名譽,了無遺憾的含笑而去的。

2004年7月15日吳振瑞十一週年忌辰
無鋤老農追記於隱園

 長懷蕉神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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